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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拾六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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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拾六章

波濤如怒, 萬仞絕壁,浪花拍岸,卷起千堆雪, 故名雪濤山。

裴昀盤坐於懸崖峭壁之上, 眺望眼前蒼茫大海, 內心前所未有的平靜。

自她離開臨安,來到寶陀山, 至今已是兩個月有餘了。

因著佛武會上,她力挽狂瀾擊敗李無方, 大光明寺上下欠了她天大的人情,心誠方丈縱使百般不願,還是同意了讓心明鏡為她療傷,自此,她便在雪濤山揀了一間破爛小屋住了下來。

她自身內傷外傷, 七癆八損,心明鏡囑咐她不要急於練功,先將身子休養好再說。故而這些時日子裏,她晨鐘暮鼓,素齋粗茶,日出而起,日落而息,生活前所未有的平和寧靜。

她時常跑來到這裏觀海,眼見海浪起伏,波濤洶湧,什麽也不想, 什麽也不做,一坐就是一整天。

不遠處立著兩座孤零零的墳冢, 面朝大海,靜佇山林,那是李無方與宋禦笙之墓。

人死如燈滅,生時你死我活,勢不兩立的人,死後就這般並肩長埋,何其諷刺。或許人世種種,恩怨情仇,貪嗔癡恨,到頭來都是一場空。若真如此,那麽執念究竟為何?堅持究竟為何?拼死拼活卻又是為何?

時至今日,裴昀已分不清到底什麽是對,什麽是錯了。回首前半生,她所作所為,仿佛是一個笑話,她不想面對,不想承認,亦不想深究,於是只能躲到這雪濤山上,遠離所有,自欺欺人,茍且偷生。

然而有人,卻偏偏不讓她如願。

身材高大的正志吭哧吭哧的爬上了山崖,站在她身後不遠處,甕聲甕氣對她道:

“餵!有人找你!”

裴昀回首:“何人找我?”

正志不耐煩道:“我怎麽認識?一個毛頭小子,一個白臉書生,師父讓我來找你回去,我來過了,回不回去是你自己的事!”

說著,他便轉身回返。

裴昀跟在他身後,二人一同回到了住處。離得尚遠,裴昀便看見了立在房前空地上了兩個人,那手搖折扇風流倜儻的白臉書生是數年未見的謝岑,而另一個背著包袱身量頗高的少年......裴昀只覺眼熟,待走近細看,才驚訝道:

“霖兒?!你都長得這樣高了!”

裴霖抿了抿唇,一板一眼的行禮喚道:

“四叔。”

算起來裴霖今年也該有十七歲了,軍營之中果然是磨礪之處,如今的裴霖褪去了不少稚嫩青澀,嗓音變得成熟,舉手投足雷厲風行,眉宇間更有乃父之風,一時間叫裴昀看得又是欣慰,又是悵然。

“你們二人怎麽會一同來此?”

“自是特地來探望你的。”

數年不見,謝岑模樣氣度幾乎未變,眉目還是那般英俊瀟灑,唇邊還掛著那抹似笑非笑,看來外放貶謫的這幾年,他過得還算滋潤。

“親疏遠近,先來後到,你二人且先吧。”

謝岑手持折扇,彬彬有禮的做了一個請的姿勢。

裴昀對他點了點頭,遂與裴霖先進了房間。

.

“霖兒,這些年來你過得好嗎?在軍中可還習慣?”

進了房內,裴昀一邊安置裴霖坐下,一邊為他倒茶。

“你不是在江淮嗎?怎地擅離軍營到寶陀山來?若是淩大哥知曉,定然會重罰於你。”

“四叔不必擔心,我過得很好,淩伯父對我頗為照顧,我亦學到了很多東西,前段時日已晉升為副尉了。”

裴霖雙手接過裴昀遞來的茶盞,卻沒有入口,繼續道,“我不是擅離軍營,淩伯父知曉我來此,更準確說,是他命我前來的。”

“為何?”

裴霖猛然擡頭,目光爍爍道:“因為現今大江南北都已傳遍,小裴侯爺看破紅塵,辭官離朝,於大光明寺落發出家,自此遁入空門。”

“這麽離譜?”裴昀失笑,“所以霖兒你就信了?那你瞧瞧我現在可是剃度做了和尚?”

“雖未落發出家,但四叔你確已辭官離朝了不是嗎?”裴霖緊盯著她不放,“四叔,告訴我,究竟發生了什麽?”

裴昀淡淡道:“無甚大事,只是身體抱恙,須麻煩心明鏡大師親自出手為我療傷。但若你不滿意這個答案,覺得我是看破紅塵,那便是了吧。”

“為何看破紅塵?四叔你究竟這是怎麽了?”裴霖難以理解道,“難道四叔忘了當初你教導霖兒忠孝節義的道理,保家衛國的志氣了嗎?如今蒙兀大軍南下,侵我河山,占我國土,殺我百姓,四叔你怎可就這樣拋下家國,拋下武威侯府一走了之?!”

裴昀還未等開口,便見裴霖霍然起身,解下背上包袱,抖落裹布,雙手舉到了她的面前,那赫然是早已在蔡州城外斷成兩截的裴家長槍,千軍破。

“四叔,你還記得這長槍嗎?還記得上面所刻的裴家家訓嗎?你這般稍遇挫折,便一蹶不振,躲到和尚廟裏過清凈日子,怎配為裴家子孫,怎對得起裴家列祖列宗?!”

面對眼前少年義正辭嚴的質問,裴昀只覺荒誕好笑,她真想開口反問他,你又是裴家子孫嗎?你有何資格質問我?你可知這柄長槍是被誰折斷?你可知如今蒙兀大營中那侵我大宋,攻城略地宗王阿穆勒是何人?

此時此刻,她只需一句話,便能輕易毀掉這個少年所有的尊嚴與驕傲,讓他的堅持與抱負都與自己一樣化作泡影,成為笑話。

可是,如此又有何用?世間真相二字,最過殘酷冰冷,鮮血淋漓,非常人能所承受,她已深受其苦,為何還要令無辜之人再深陷其中呢?

“我意已決,多說無益,從今以後,你是裴家唯一的男兒,你就當沒有過我這個四叔罷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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裴霖失望至極,怒氣沖沖,甩門離開,而謝岑卻正優哉游哉坐在石凳上看一旁正志砍柴,他對這個結果似乎並不意外,擡眸看向站在門口的裴昀,含笑道:

“你們談完了?現下輪到我了?”

裴昀心中暗嘆了一聲,笑面相迎,來者不善,裴霖好敷衍,這謝岑可不是那麽好打發的。

“進來吧。”

裴昀懶得與他客套,連茶都沒新倒一杯,謝岑倒是毫不嫌棄的端起桌上那杯早已涼透的茶水抿了一口,嘖嘖了兩聲:

“喝久了武夷紅袍,再喝這明前龍井,卻是有些不習慣了。”

“你被覆召回朝了?”

“鄧相即將致仕,官家自不能坐視甄相一家獨大,故而召我回朝,官覆原職。”

裴昀嗤笑了一聲,又是異論相攬那一套?

“誰料我剛回到臨安,便聽聞了一個可笑的消息。”謝岑放下茶盞,輕描淡寫道,“兩個月,夠你發完脾氣,自己想通了嗎?任性也要適可而止,收拾一下行李,一會兒便隨我下山吧,趁現在官家還願意原諒你。”

“我發脾氣?我任性?”裴昀怒極反笑,“他說一句原諒,我難道要謝主隆恩,感恩戴德不成?”

謝岑微微皺眉:“此事前因後果,我已經知曉了,白大人克己奉公,智勇雙全,一死著實可惜,但此事並不全怪官家。你與那白大人相識幾日?你與我和官家相交多少載?難道你要為了一個外人,枉顧我們這麽多年君臣兄弟之情嗎?”

“君臣之情,兄弟之義,我從不敢忘,可現今聽信讒言,殘害忠良之人,不是當年我認識的那個趙韌。”

謝岑不放棄,循循善誘道:“你也說了,官家是不慎聽信讒言,此事罪魁禍首乃是那奸相甄允秋,你一走了之,不正是順了他的願?你若真放不下白大人之死,便該隨我回臨安,撥亂反正,懲奸除惡,我們一起聯手鬥垮他。”

“有用嗎?走了蔡相公,又來秦相公,殺了韓齋溪,還有甄允秋,就算我們今日鬥垮他又如何?日後同樣還有甄允春,還有甄允冬!當年昭獄之中韓齋溪說得多對,他不是奸臣邪佞,他不過是揣摩聖意,順勢為之,你我不要再自欺欺人說什麽奸臣誤國,亂臣當道了,若無龍椅之上那人點頭,別說一個甄允秋,一百個甄允秋也被砍了!”

謝岑沈下臉色:“所以,你現在是將所有錯處都推到官家頭上嗎?”

“是又如何?”裴昀冷冷道,“這些年來,無數人告誡過我,帝王心思莫測,伴君如伴虎,大宋重文輕武,積貧積弱,腐敗無能,良將不死敵手,永遠在重蹈覆轍,不要助紂為虐,做朝廷走狗。可我不信,我一遍遍告訴自己,官家是不一樣的,他與趙淮不同,他與高宗、徽宗不同,他絕不會寵信奸臣,絕不會錯殺忠良,絕不會成為一個昏君。可時至今日我才發現,我當真是錯得離譜,只要坐上了那個位子,人人都只會變成一個模樣,大宋君王,最終都是一個模樣。”

懦弱無能,昏庸無道,殊途同歸,誰也無法幸免。因為祖宗家法,因為趙氏血脈,因為權勢啊,何等迷醉人心。

謝岑聽罷並沒有立即反駁於她,反而是久久的沈默了,他雙肩微聳,擡手捏了捏額角,無意間顯露出幾分疲態。

他緩緩開口,聲音沙啞:

“我記得,你裴家祖訓,乃是忠義乾坤,你可知何為‘忠’嗎?”

裴昀默然,卻聽謝岑自問自答道:

“中心不二,心無旁騖,佐賢輔德,未有盡心而不敬者,雖九死其尤未悔,是為忠也。”

“你以為這世間只有你一個艱難前行,受盡委屈嗎?你以為我就喜歡在朝堂勾心鬥角,汲汲營營嗎?可這世事怎能盡如人意?從我當年離開謝家,投身官場之時,我便知曉,我註定要面對那些明槍暗箭,陰謀詭計,我註定要與小人鬥,與君子鬥,與奸臣鬥,與忠良鬥,我會臟了手,昧了心,可我為何還義無反顧?只因我心中有鴻鵠之志燕雀難知,古來成大事者不拘小節,哪個不是臥薪嘗膽,哪個不是忍辱負重,只要能實現我畢生之志,這些困難這些委屈又算得了什麽?水至清則無魚,人至察則無徒,為何這麽多年過去,四郎你還是脾氣如此倔強,性子如此偏執?有時忍一步,退一步,許多事過去了,也就過去了。”

這一番話說得情真意切,堪稱肺腑之言了。

謝岑此人自來戲謔輕佻,對人對事,從不見半分真心,此時此刻難得語重心長剖白規勸,足以見得,他是發自內心將裴昀當做了至交好友,當做了自己人。

然而正因如此,才讓裴昀更加難受,更加痛苦。

她一直以為,她與謝岑,縱使性格不合,相處不順,但到底是年少至交,志同道合,危急關頭,素有默契,甚至可以為了大局輕易將生死性命相交付。

可是直到此時此刻,她才恍然明白,原來他們從頭到尾都不是一種人。

所謂白頭如新,傾蓋如故,大抵如此。

“疏朗,你我也算相識多年了。”裴昀輕笑了一下,“你可知我的表字是什麽嗎?”

謝岑微楞:“我從不知你有表字。”

“其實少年之時,爹爹曾為我取過一個。”

“何字?”

“濯纓。”

取自“滄浪之水清兮,可濯我纓,滄浪之水濁兮,可濯我足。”

“君子處事,遇治則仕,遇亂則隱。”謝岑低嘆,“侯爺用心良苦。”

“可是我卻不喜歡。”

裴昀沈聲道,“我做不到因勢利導,隨波逐流,我信的是俯仰之間,無愧天地,舉世皆濁我獨醒,寧為玉碎不為瓦全!我知曉世事不盡如人意,但人之傲骨,經不起半點磋磨,我只怕一步退,步步退,今日我能忍下白行山之枉死,來日我便能忍下大宋之議和,今日我能裝聾作啞忍氣吞聲,來日我就能為達目的不擇手段,最終變成那韓齋溪、甄允秋之流,變成我自己最瞧不起的那種人!”

“爹爹雖為我取這表字,可連他自己都沒做到能屈能伸,朱漆金牌既下,他還不是一樣寧願戰死沙場,也不願經受半分折辱冤枉?只因我裴家子孫個個如此,剛直進取,寧赴湘流,葬身魚腹,安能以皓皓之白,而蒙世俗之塵埃乎?!”

“忠義乾坤之‘忠’,從來都不是愚忠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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